1949年12月初的清晨，水果商贩王素珍照例来到青年路口摆摊，看着解放军进驻后的重庆井井有条，百姓们日常生活并未受到影响，她不禁生出几分对未来日子的期盼。

只是，想到小波的父母到现在还没有音讯，王素珍皱起了眉头。她开始有些担心，前段时间兵荒马乱，孩子的父母会不会遭遇不幸？

她转头看着正坐在一旁乖乖吃桔子的小波，这女童是她不久前在大街上捡来的，当时正衣衫褴褛站在桔子摊前，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目不转睛看着王素珍，无辜的眼神吸引了她的注意。

“诶，快来看啊，这有寻人启事。”一旁的几个路人正在围观刚刚贴在墙上的《大公报》。“寻找一名三四岁女童，27日深夜从歌乐山白公馆逃离后与母亲走散，衣服口袋里装有一个仁丹盒。”

一个身穿长褂的男人念完后，摇摇头说：“我听说老蒋在白公馆可杀了不少人，这小女孩能活着不容易。”

说者无意、听者有心。王素珍突然想起来，第一次遇到小波，帮她换脏衣服的时候，口袋里的确有一个仁丹盒。

没想到，这女娃居然是歌乐山白公馆的幸存者。

“幺妹，别吃了”，王素珍激动地抱起小波：“走，我带你去找妈妈。”

歌乐山，在普通人听来是个优美的地名，但对于我党来说，这是一个浸泡着血与泪的魔窟。在老蒋坐上专机仓皇逃离重庆前，被关押在渣滓洞和白公馆的300多名革命志士遭遇了血腥屠杀。

一个幼女如何能冲破重重封锁逃离人间地狱？想要知道这一切，我们不得不再度翻阅那段至暗时刻。

图：白衣男子就义的瞬间

一份油印小报令老蒋震惊

1948年3月初的一个早上，西南军政长官公署里的空气中，充斥着紧张和不安，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工作，不敢弄出半点声响，生怕惊动正在大发雷霆的国民党，西南片区最高长官朱绍良。

这天一大早，他就在办公桌上看到一封警告信，里面还夹着一份《挺进报》。想到共产党宣传材料竟然堂而皇之摆在他的案头，朱绍良愤怒不已，立马喊来保密局的徐远举。

不久，不仅毛人凤知道此事，就连老蒋都被惊动了。徐远举在重压之下，不得不撒下天罗地网，终于在几个月后，抓到了重庆地下党的两个重要领导刘国定和冉益智。

在威逼利诱下，两人很快叛变，供出一长串我党地下工作者名单，组织因此遭遇了毁灭性打击。为了彻底消灭我党在国统区的力量，反动派把魔爪伸向了成都。

图：朱绍良

1949年1月13日这天晚上，在成都某家学校担任老师的郭德贤神情焦灼，她和丈夫蒲华辅约好晚上九点碰面，可丈夫却迟迟未归。

25岁的郭德贤真实身份是我党地下党员，他们全家居住的公馆，其实是成都地下党特委机关。联想到最近反动派在重庆的一系列血腥手段，郭德贤渐渐生出不好的预感。

楼下传来轻微的交谈声，吸引了她的注意，她从窗外看见几名黑衣男人一直在公馆附近溜达，心顿时一沉。

“看来是暴露了。”危急关头，郭德贤没有选择逃走，而是第一时间把所有密件丢进火盆，然后喊来保姆邱嫂，让她找机会出去通知川康特委的同志立马转移。

做完这一切后，她走进卧室看着床上一双熟睡的儿女，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，明知危险将至，她却淡定地享受最后片刻的安宁。

如她所料，就在邱嫂离开不久后，特务踢开大门闯进家中，把郭德贤和受到惊吓哭闹不已的两个孩子带走了，随后将她押往歌乐山。

直至进去她才知道，原来蒲华辅一早就被反动派抓到这里，随即叛变革命。他供出的第一个人，就是自己的妻子郭德贤。

图：歌乐山白公馆

一面特殊的国旗

郭德贤一开始被关押在渣滓洞，后又被带到与之相邻的白公馆囚室。在她隔壁关押的人，是抗日名将黄显声。考虑到黄将军的身份，国民党特务专门给了他可以每天阅读报纸的优待。

到1949年10月7日这天，郭德贤已经被关押了快九个月，听着楼下拷问室发出的凄厉惨叫声，看着战友们受完刑后血肉模糊的身躯，她在无尽黑暗中辗转反侧。

图：黄显声

“新中国在1号的时候成立了。”黄显声压抑着激动的声音从隔壁传来：“国旗是鲜艳的五星红旗，国歌也有了。”

“是吗？”郭德贤“噌”地站了起来，“太好了，我要想办法告诉其他同志。”这个突如其来的信息让她的心怦怦直跳，尽管一直坚信这一天总会到来，但亲耳听见时还是感到有些意外。

郭德贤竭力控制住表情，趁着每天几分钟的宝贵放风时间，把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悄悄传递给罗广斌。

图：罗广斌

很快，新中国成立的喜讯在整个白公馆流传开来，在特务重重监视下，他们无法大声欢呼表达内心喜悦，只能通过相互拥抱和低声耳语“共产党万岁”来庆祝。

很多遍体鳞伤的狱友听闻此消息后，挣扎着残躯努力站起来，一起面朝北方位置，手牵着手饱含热泪低声吟唱着《义勇军进行曲》。

“起来，不愿做奴隶的人们……”虽然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，但所有人心中依旧洋溢着澎湃之情，激动得整夜无眠。

图：渣滓洞监狱

“也不知道咱们的国旗到底是什么样子。”大家围坐在一起，热烈讨论着五星红旗的模样。罗广斌突然站起来说道：“我有个提议，咱们弄一面国旗来庆祝下吧。”

此话一出，众人纷纷附议。

他们把红色被面撕扯下来做旗帜，拿出黄色草纸裁剪五星，因为不知道怎么排列，众人为此还破费了一番功夫。最后决定把五颗星放在整面旗帜中间，形成一个圆圈，如同他们的心一样，永远紧紧围绕着党。

没有剪刀和针线，他们只能用一块铁皮来割布；没有浆糊，他们用剩饭把小心刻好的五星黏在了红被面上。

凭着想象，一款特殊的国旗在白公馆诞生了。旗帜正中央是一个黄色的大星，四颗稍小一些的星整齐包围在四周。

这群被关押在人间魔窟，没有机会看一眼国旗的人，怀着对党和祖国的无限热爱，精心制作出这面庆祝胜利的旗帜。

这一刻，他们忘记了刀砍棒打、烙铁站笼等酷刑折磨带来的生理摧残，忘记了四处弥漫的血腥味和阴潮气，也忘记了墙上怎么冲刷都清洗不掉的血手印和抓痕。

他们满心期待有朝一日能活着走出去，看看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新中国，却不知道反动派已经在暗自策划最后的疯狂。

过去杀人太少，才会导致失败

10月中旬，随着恼羞成怒的老蒋下达指令，一场惨绝人寰的血腥大屠杀开始了。

特务头子毛人凤飞往重庆，面对如丧考妣的手下，他甚至说出“过去就是杀的人太少，才会导致今日之败局”这样冷酷无情的话。

从10月下旬开始，无数场秘密或公开的屠杀行动带走了我党300余名优秀人才的生命。

这些人中，有共产党员也有爱国将领，还有不少来自各行各业的普通人，他们是记者、学生、老师和工人，只因为怀有一颗最普通的爱国之心，就惨死于反动派的屠刀下。

《挺进报》的创作者之一陈然，26岁风华正茂的才子，即使被囚禁于白公馆，依旧靠黄显声将军看报得到的信息，坚持用香烟纸写文章，在狱中传递新中国胜利的消息。

10月28日那天深夜，正在奋笔疾书的陈然被突然闯进的特务带走，随后被秘密处决。直至牺牲的前一刻，他依旧以大无畏的革命意志，把宣传党的消息做到了敌人眼皮子底下。

图：陈然 （革命烈士）

烈士王朴，家境优渥的复旦大学高材生，如果不是被反动派残酷绞杀，凭着他满腹才华一定能够为建设新中国添砖加瓦，但也是在10月28日这天，他和陈然一起唱着《义勇军进行曲》慷慨赴死。

还有被蒲华辅出卖的“江姐”江竹筠，经历种种酷刑后壮烈牺牲。

当然，背叛革命的人从来不会有好下场，蒲华辅在供出大量我党同志后，还是没能逃过被押赴刑场公开枪杀的命运。

听到丈夫死亡的消息，郭德贤没有说一句话。也许，从丈夫公然背叛革命的那一刻起，他的生死就再也与自己无关了。

图：江竹筠

走进白公馆以后，每天深夜看着一起共事过的战友有去无回，郭德贤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。只是，看着睡梦中依旧露出惊恐状的两个孩子，她内心涌起一股酸楚。

听闻“小萝卜头”宋振中惨遭杀害的消息，她已经意识到，丧心病狂的敌人是不可能放孩子一马的。

“对不起，妈妈真的很想让你们活着，出去看一眼新的中国。”郭德贤把头贴近女儿小波的额头，一行清泪从眼角划过。

她知道，这场屠杀还在继续。她和白公馆其他战友的生命，已经进入了倒计时。

图：宋振中

11.27 至暗时刻来临

11月27日这天夜晚，正在哄孩子睡觉的郭德贤突然听到一阵剧烈声响。她连忙凑近窗子使劲往外看，原来是几个特务用沉重的手铐脚链拴住了刘国鋕。

图：刘国鋕

就在不久前，刘国鋕的五哥专门从香港赶来营救弟弟。他特意拿着一张汇丰银行空白支票，递给负责关押犯人的徐远举，说道：“只要能把我弟弟放了，你想写多少钱就写多少钱。”

见钱眼开的徐远举立马把刘国鋕带来办公室，听到能够活命后，刘国鋕摇了摇头说道：“我哪里也不去。”

要知道，他作为西南联大经济系高材生，只要点点头，他可以去香港，甚至是美国，在经济学领域博得自己一片天地。

但看着五哥跪在地上声泪俱下的模样，刘国鋕虽然心疼不已，但一直坚决要求徐远举必须无罪释放他。

宣布无罪释放，等同于打了老蒋的脸。徐远举再贪财，也不敢贸然做主。

于是，告别伤心欲绝的哥哥后，刘国鋕再次回到白公馆，和郭德贤、罗广斌等战友一起，等待最后的宣判。

图：徐远举

这天夜里，特务突然冲进来，刘国鋕明白，这受尽磨难的日子，总算是到头了。

就在被押赴刑场前，他突然深吸一口气，转头朝着战友们被关押的方向高喊道：“同志们，人民解放了，人民胜利了。我们，没有玷污党的荣誉。”

嘹亮的声音似乎传遍了整个歌乐山，站在窗前的郭德贤双手紧紧捂住嘴巴，眼神流露出激动又伤感的复杂情绪。

“我们……死而无憾……”听着刘国鋕的声音越来越远，郭德贤的眼泪终于决堤。

图：刘国鋕

“妈妈，是谁在说话？”睡眼惺忪的小波拉了拉她的衣袖问道。

郭德贤俯下身抱住女儿，轻轻拍着她的背说道：“是刘叔叔。”小波靠在妈妈肩上，轻声说：“刘叔叔要去哪里？”

“听到新中国胜利的好消息，刘叔叔先出去看一看。”郭德贤嘴角露出一丝温暖的笑意，柔声回答。

“那我们能出去吗？”

“能呀，很快我们就可以出去看新中国了。”

漆黑一片的牢房中，抱着女儿的郭德贤眼神中闪烁出无惧死亡的光亮。

把女儿哄睡后，她拿出一个有些掉了漆的仁丹盒，把写有两个孩子简单信息的字条装入其中，然后轻轻放进小波的外衣口袋里。

“希望我走了，两个孩子能够活着，有好心人能够收养他们。”即使知道一双儿女凶多吉少，但郭德贤此时依旧抱着渺小的希望。

不远处传来一阵冲锋枪的声音，是渣滓洞方向，不知道又是哪些战友牺牲了。想到这里，郭德贤换上了刚进来时穿的旗袍，用手理了理凌乱的头发，静静等待那一刻来临。

图：仁丹盒

应该永远铭记的历史

伴随着一阵杂乱声响，关押郭德贤的牢房打开了。周居正冲起来悄声说道：“快，抱上孩子，现在赶紧走。”

原来，国民党反动派考虑到渣滓洞还有两百余名革命志士，为尽快赶尽杀绝，他们抽调了白公馆大部分人马前往渣滓洞。白公馆剩余19人，则交给了看守杨钦典。

杨钦典对特务肆意残杀革命者的行为颇感心寒，尤其是看到他们连孩子都不放过后，逐渐产生了动摇之心。罗广斌抓住时机说服了杨钦典，为幸存下来的同志争取到一线生机。

图：杨钦典

郭德贤抱着儿子小可，周局正则带着她的女儿小波，大家开始往外跑。渐渐的，郭德贤与战友们走散了。尽管很担心女儿，但她不敢迟疑，在歌乐山的杂木丛林中没命奔跑。

11月28日，解放军激战五十多个小时后，成功打开了重庆南大门。两日后，重庆迎来解放。

死里逃生的郭德贤得以和大部队汇合，得知女儿走散，为找到小波，她在《大公报》上刊登了寻人启事。

而后，看到寻人启事的王素珍带着小波来到临江门联络处，郭德贤抱着女儿喜极而泣，两家人从此以后如同亲戚般一直保持来往。

图：郭德贤

等解放军和幸存者冲进歌乐山时，这里早已人去楼空，牢房里堆满了烧焦的尸体，每一个躯体都残破不堪，肉眼可见生前是遭受了多么可怕的折磨。

再往前走，松林坡上，还没来得及掩埋的革命烈士遗体凌乱分布着，血水染红了周围土地。

“来晚了，我们来晚了啊！”刚刚经历过生死搏杀的解放军战士们内疚不已，纷纷跪在地上失声大哭。

罗广斌和郭德贤等幸存者冲进白公馆，在一间牢房地下找到了他们制作的五星红旗。

牺牲战友们受刑时的凄厉叫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，明明就快迎来解放了，却在黎明前被残忍杀害，连具完整的遗骸都没有。想到此，大家忍不住抱着国旗痛哭流涕。

图：罗广斌（右3）

重庆解放不久后，罗广斌整理出一份报告，其中被广为流传的“狱中八条”，依旧保存到现在。

“防止领导成员的腐化；加强党内教育和实际斗争的锻炼……”身陷囹圄、随时直面血腥屠戮，这些衣着褴褛的革命者还在为党的未来深谋远虑，他们是真正的英雄。

1961年，由罗广斌、杨益言创作的长篇小说《红岩》横空出世，这段我党革命烈士被囚集中营还坚持与反动派斗争的历史记忆，渐渐广为人知。

为了不让后人忘记这段历史，郭德贤几十年来四处奔走义务宣传“红岩”精神。她把女儿小波培养成一名优秀的工程师，每到清明时分，她都会带着子孙再次回到歌乐山祭奠逝去的同志。

如今，作为白公馆幸存者唯一健在的人，郭德贤老人已经97岁了。尽管因为心梗几次住院，但她依旧在病榻上挂念着已经牺牲了七十余年的战友们。

图：郭德贤

我以我血荐轩辕，青山巍巍埋忠骨。若泉下有知祖国日益强大，长眠在歌乐山的英灵们也许终能告慰。他们留下的精神也将如火种一般，在神州大地薪火相传。

参考资料：

新华社：“中国强大，人民幸福，烈士的鲜血没有白流”——专访渣滓洞、白公馆脱险志士

20091217央视网：红岩往事（二）——《挺进报》案